出行路过深圳，随朋友去了布吉大芬村油画，是因为钦慕他的灵魂，干净诗性绚烂如窗前四季不败的兰草。仰望他的思想，独立坚强冷峻如手电光，照亮黑夜一个深深小洞。想从他眼里看看这个闻名世界的油画工场，也想看看他的审美眼光乃至眼光所向，见贤思齐，是我多年小心翼翼在做人做事的出发点。看看人家，我自会知道目光投向哪里，之后抻长了身体和手臂，学猴子一样去捞起水中的月亮....

 

第一幅：无名

黑色画布上，两排四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不允许想象。简单却就因为简单，让一向不懂油画的我震撼！原因就两字：单纯！其实那画布是拿油彩画出来的，如果可以我称他为抹出涂出来的也未尝不可。树干被简化为小学课本上四根竖向平行的线段，笔直，金黄色，粗如筷子。高远下俯的视角，显得树不很高，画面却是不小。树龄不大，可以清楚看到树的头顶。关键树的头顶上挂满了一簇簇惊世骇俗让人不敢正视的火红如玉如琥珀如火焰下面的木炭如孩子的眼睛一样纯洁透亮的心脏一样的红叶....深深屏息，远观近视，犹豫徘徊，想找出些什么精神思想之类的东西，没有；想理解作者伟大的艺术理想信念，没有；想赋予它以自以为是的艺术光芒，找不到；请来作者请教，说不清楚，只给我讲色彩搭配和名望还有销量，就是不给我我所希望得到的答案和谜底。于是再不去管，是了就买它了！

 

因为新婚燕尔的同学豪华阔绰价格惊人但家徒簇新纯白四壁的新房，我想给他点缀下，装饰下，二十多年我们臭味相投两情相锲，还时常英雄末路，孤标自许。合适，应该。就当那黑色的背景就是深圳，所谓没有背景的背景，一如只身漂泊至今才在这里落地成家的他们。四棵小树，两个新人，身处异乡，相互依偎，相互照耀，互相温暖，不弃不离，相敬如宾，相亲不相亵，在黑暗里灿粲然然绽放，还因为那一簇耀眼明亮心碎眼醉，柔柔暖暖烛光焦糖样的红，代表老友一片冰心玉壶样的祝福，吉祥火热，寄予他们最真切的祝愿。

 

买了，拎在手里，就好像抱着自己红红的心跳。按照伦勃朗《夜巡》的价格计算方法，一颗人头一百，我每棵树给作者一百元，不过是人民币也只有人民币。作者好为难说这样做朋友就当白送，因为它的标价是这个数的三倍。因为对艺术莫名自卑，尽管羞于启齿，实在不愿和艺术乃至艺术家讨价还价，但因为实在穷的没有！揣着名片千恩万谢走出画店，心里再以小市民的九九算计，可否颜料一百，手工一百，原创或者思索一百共计三百就可以买到手，岂不更加划算，愧悔交加，为自己的恶心心理简直抬不起头竖不起脊背来！艺术乃至友情，岂是金钱贵贱可以衡量！但又想想，莫扎特那首绝世遗响的小夜曲也仅能换一盘土豆泥，何况对于朋友金钱气味过重也是玷污，心下怯怯释然，只望朋友不弃就是。

 

第二幅：无名

这幅画我回来后想给它取名叫做《恶之花》，因为它让我想起波德莱尔的同名诗集。近景是一片无边漫溢但清澈的死水，中景是落在水中的两间黑瓦白墙飞檐拱脊的江南民居，屋旁一棵神仙一样的树，看树形应该是杨树，褐色枝干，但叶子不像，竟然是银白，月色一样的质感，长袖一样的轻盈，蝴蝶一样跃动，梦一样飘逸。远景亦即背景是很厚重，幕布一样的绛红，似一张大口，吼出遥远的回音，给人却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雄关漫道一样的欲望、呐喊还有委屈辛酸！

 

再次凝神，那分明是我的心迹！那棵树，美得令人心碎，令人神往，令人汗颜，令人欲仙欲死，令我欲哭无泪。那是我的梦中女神，我的云雨不误，红旗漫卷西风，魂牵梦萦的红颜知己情人，那是我的童贞，那是我众里千百度的寻，我的纯白赤金稚真肉身凡心，佛光普照慈惠恩泽光耀众生金身；那座屋，是我梦里江南，宋词的悲凉，烟雨楼台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陶渊明采菊东篱的世外桃源，夜半举酒明月对影三人的庭院，抚琴题诗赏梅踏雪的遮风避寒；而那如血的绛红，是我迈不动脚步的凝望，是我滴血的心，在每一个黄昏，每一个黎明踌躇满志的向往，是我内心和眼球一样燃烧的火焰，是我披肝沥胆身心交瘁的悲叹，是我常常掩面长泣的忧伤；而这一切都在眼前如丝绸摇曳缥缈毫无生气的死水中央....

 

请来作者请教，作者五十出头，浑浊的面容和眼睛，不是我想见的样子。说给他听我的理解，他忸怩若小孩子被窥出亏心丑事的惴惴，告我：做这幅画真的心里真很难堪。我凄惶然深深理解，无语告辞。出门甜甜怯怯告同行朋友，原来我还也可以读明白作者心绪.....

 

第三幅：依然无名

 

 

一条小河清浅透澈，岸上杂草树木丛生，从来没人照管的自生自灭。岸边两艘破旧粗拙小舟，缆绳轻系，野渡无人，似乎在等人，而且等了好久，一生？一辈子？远处是静立无言沉默无风的石山，光秃突兀，向老天倔强地昂着头颅，山下一座小村庄寂静无人，仿佛在正午阳光下休眠。而天空蓝得不像天空，是太平间油漆墙裙般死寂，比正常的蓝天的颜色加浓加稠加密加厚三倍不止甚至发绿带着油漆腥臭的崭新。

 

我没读懂，但我依然震惊，仿佛看见梵高，看见毕加索，看见塞尚。变形了的诗意古典，还有绝望不屈苦苦期盼，等待煎熬，还有宁静回归恬淡，倨傲自负，冷眼旁观，放任随便，不屑，狷介张狂肆无忌惮。混乱交织，又条理清晰，分明是一具赤裸的肉体，任你眼球欣赏玩味，宰割撕裂，再拼凑聚合，只要不让我动心爱上你即可，只要不让我烦，不要打扰我就成，只要不要离开我，但还要让我自由才好...莫名踟蹰徘徊良久，再不敢提说和作者交流。油画

 

亭亭玉立的画店主持，静若处子，气定神闲无语独立一台电脑旁，一任我们随意审视，使我不敢大声喘息，四周有她油画专业硕士的作品，亦是飘渺静远，有抽象，有吹弹即破的静物塑像。那幅无名作出自她朋友手笔，只告我，每个人看每幅画都会有不一样理解哲学般深刻却无益的提点，贪恋她清风玉露吐气若兰却慎独在物质欲望深圳的宁静气质，就朋友说骗到她的联系方式，仓皇奔出。

 

画廊外的深圳街头，大雨如注，豪气干云，仿佛不把街道淹了，污秽冲走，欲望灭尽誓不罢休的气势...